70、70

风过南国7312 字8个月前

对于沈绒,韩灵巧只是众多顾客中的一位。虽有容貌相似的巧合,却不会引发更多联想。

但对于韩灵巧,这是横亘在她命运中的巨大谜团,无数疑问萦绕心头,挥之不去。之后几天,她频频走神,很难控制自己的思绪。

两年前,她还是一名普通的大学生,每月生活费有限,去超市购买生活用品都要精打细算。

突然有一天,某个自称是“苏先生的助理”的人出现,向她提供了一份极为特殊的工作offer。

工作任务是作为演员,扮演一个女人。但没有舞台,没有摄影棚,没有摄像机,只有一名观众,即那位神秘的苏先生。

至于薪酬,那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惊人数字。即使是楚星鸾那样的超一线大明星,片酬也不会比这更高。

没有谁能拒绝这样的工作,韩灵巧也不能。

于是一夜之间,她变成了令人艳羡的白富美,破茧成蝶。那种感觉就像做梦一样,最初的一两个月她时常觉得恍惚,害怕突然从美梦中惊醒。

为了演得更像,根据安排,她接受过几次微整形手术,让外貌上原本的四五分相似变成了六七分。还有专人指导她的表演,让她的言行举止尽可能贴合角色。

但这些仅是外表的模拟,优秀的演员还会尽可能揣摩角色的内心世界,这就需要写人物小传,根据角色的生平经历追根溯源,建立心理模型。可惜这些是韩灵巧做不到的,因为她对角色的身份信息、过往经历一无所知。

好奇心害死猫,她很难不暗自猜测,那个女人到底是谁?神秘的苏先生为何花费重金,让她扮演这个女人?

其中可能性太多,韩灵巧有过各种天马行空的猜想。但她从未想过,对方只是一名普通的导购。

那种感觉,就像目睹天女褪下羽衣,跌落凡尘。

就在她暗自纠结时,接到了来自苏先生助理的通知:“工作来了。一刻钟后,楼下。”

每次通知皆如此言简意赅。对方不会问她是否方便,也不告知更多信息。事实上,她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。

好在她已习惯。一刻钟后,她下楼,坐上专车。一路上,司机稳稳地控着车,沉默不语。

这两年来,每次工作皆是如此。她随时待命,只等一个吩咐,便立刻出发。去的地方也不相同,有时甚至要飞出国。

这次的车程不远,一个多小时就到了。但这里不是最终目的地,只是事前准备的中转站。与之前每次的流程一样,她首先要做的是洗漱沐浴。

豪华浴室,空间大得足以洗车。氤氲的水气里,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木香味。

她甚至无需自己动手,三名女佣全程为她服务,揉搓按摩,护理肌肤,动作十分专业。

最初时,她不习惯被人伺候沐浴,委婉拒绝。但对方告诉她,这不在她的选择范围之内。于是她明白了,其实这种服务更像一种监督,为了确保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洗得干干净净。

她不仅要每个月体检一次,见面时更是必须干净到一尘不染,即使苏先生从未碰过她一根手指。

至于原因?据说苏先生有洁癖。

她就像砧板上的鱼肉,赤/裸着身体,任由她们摆弄。

“韩小姐,请抬左手。”女佣轻声道。

韩灵巧抬起手臂,闭上眼,耳畔水声哗哗作响。在这种时刻,她更宁愿把自己想象成某种机械物体,而非活生生的人。

某个瞬间,心里闪过一个念头:苏先生在面对那位真正的大小姐时,会要求她保持这种程度的洁净吗?如果那个导购真是大小姐,她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里忙完一天的工作后,是否会因为不够干净而被苏先生拒之门外?

念头一闪而过,便被韩灵巧压入心底。

洗完澡,吹干头发,穿上专人备好的全套衣物,她又成了化妆师与造型师手下的产品。

大概一小时后,产品终于完成。对着镜子,她才知道自己这次的表演造型——

头发简单束起,发尾微卷,带着蓬松感。休闲的米色薄毛衣,搭配珍珠灰阔腿裤,平跟软鞋。

普通的日常装束,但材质剪裁极佳,穿起来异常舒适。虽然没有品牌logo,韩灵巧也能猜到这些衣物绝不便宜。

造型完成,便有人过来告诉她这次的剧本:要怎么演,有哪些注意事项,诸如此类。

记得以前在影视学院上课,老师强调,做演员要多尝试不同角色,戏路不宜太窄。但现在,她所有的演技都用于扮演那个女人。

讲完剧本,对方问:“明白了吗?”

她点点头:“我明白了。”

一切准备就绪,进行最后一道程序:戴上呼吸面罩,走过消毒喷雾通道,全身消毒。

上车,离开中转站。半小时后,车停在一座别墅前。她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。

苏先生的助理等在大门前,打量了她一眼,平静开口:“韩小姐,请进。”

“叮——”

通过人脸扫描验证,大门应声打开。

由于苏先生不喜被人打扰,与之前一样,韩灵巧只能孤身进入。

她心怀忐忑地踏入门内,来到一个空旷的白色大厅。空间高敞,向阳的那面是高大的玻璃墙,外面唯有草坪与树影。

除她之外,四周杳无人影。

正在她不知往何处去时,头顶忽然传来平板无波的电子音:“电子管家为您服务。请继续前行十米,穿过门。”

她并不意外,依言行事。

事实上,之前她每次工作的地方,都有这样的ai。初次听见这个声音时,她被吓了一跳,后来就见怪不怪。这就是传说中的高科技智能住宅吧,的确很先进,但如果让她选择,她不愿住在这样的地方,冷冰冰,缺乏人情味。

虽然这样想着,她半点不敢大意,按照指示向前走去。刚到门前,门便自动打开,她通过之后又自动合上。

电子音再次响起,带来新的指示。于是她左转,穿过另一扇门……

一路寂静,唯有冰冷的电子音回荡。

纯白的驼绒地毯厚软如云,踏上去无声无息。这样的地毯,稍微弄脏一点都会被放大到足够显眼,但一路上处处洁净无尘,宛如无边雪野。

她不禁想到,仅是清洁、晾晒整座建筑物里的地毯,就是一项大工程。需要多少佣人?难道都用清洁机器人吗?

电子音再度响起,拉回思绪:“前方十九米,抵达终点。”

目的地到达,她发现自己走进了一间书房。书房很大,复式两层通过实木扶手的旋梯联为一体。

四周墙壁上全是原结构内嵌式书柜,顶端与天花板契合。隔层上摆满了各种类型的书籍,放眼望去,大概有数千册之多,宛如一座小型图书馆。

如果沈绒在这里,就会惊讶地发现,这里完全复制了她在霍家的私人书房。从格局装修到陈设家具,甚至连书架上的书籍位置都一模一样。

但韩灵巧不知情,对她而言,这只是一个新的表演场地。

根据此次表演要求,她走到落地窗前,踢掉鞋子,赤足坐在沙发上。沙发宽大,散落着几个柔软的靠枕,搭着一张羔羊毛薄毯。

阳光从玻璃窗外照进来,暖意融融,让心情也变得晴朗。

这间温室般的书房,与刚才一路走来看到的冰冷简洁的环境截然不同。她隐约猜到,这不是苏先生的风格,或许是那位大小姐的。

沙发上放着一本书。她拿起书册,扫了眼书名,《小王子》。翻开来,精美的彩页上印着插图。

她没读过这本书,但听说这是一本童话故事,插图的可爱风格也印证了这一点。

作为成年人,她没兴趣阅读幼稚的童话,也不明白她扮演的角色为何看这种书。但作为敬业的演员,她很快进入状态,打开书,从放了书签的那页开始阅读。更确切地说,是表演读书的样子。

刚开始表演,那个无处不在的电子音再度响起:“阅读时间,播放背景音乐。”

轻柔的钢琴曲如水流淌,溢满书房。

虽然音乐悦耳,她的心底依然隐隐生出一种被时刻监控的不适感。她提醒自己:这是我的工作,当演员不就是要面对镜头吗?

定了定神,她摆出认真阅读的模样,不时翻动书页。

在外人看来,年轻美女在阳光和音乐声中静静看书,这或许是温暖惬意的画面。但韩灵巧心里没底,不知能否让苏先生满意。

就这样,大概过了半小时,她坐得有些麻木,才听到脚步声由远而近。

观众终于出现。

她充耳不闻,视线依然落在书页上,绝不看不该看的。

脚步声在离她三五米的地方止息。她记得那个方向有一把椅子,所以苏先生是坐在那里?心中闪过模糊的猜测,手指轻轻翻动书页。

偌大的书房里,唯有她与他,唯一的演员与唯一的观众。

他如常沉默,她也没有台词,唯有音乐在寂静的空气中流淌,宛如一部默剧。

在她的亲戚朋友里,有人猜测她是做了外围或被包养,才骤然暴富。其实这份工作并不包含那种桃色服务,甚至不涉及身体接触。

她只能说服自己,这或许是有钱人的古怪嗜好?

过了一会儿,电子音发布指令:“站起来,取一本书。”

这是剧本里预设好的动作。

她伸了个懒腰,从沙发上站起来,旁若无人地走到书柜前,随手取了本书,再返回,继续窝在沙发上。

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,令人犯困,正符合这段情节——在看书时睡着。

她抱着书本,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,眼皮越来越沉。像慵懒的猫咪,身体一点一点慢慢地滑下去。

背景音乐变得越来越轻,似不欲惊扰她。

最终,书从怀里掉落在地。她合眼躺在沙发上,呼吸清浅均匀,像是睡着了。

音乐声戛然而止。

事实上,她并未真的睡着,也不敢睡。闭着眼,听觉在寂静与黑暗中变得格外灵敏。

她听到轻微足音与衣物的窸窣,由远而近。

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,她感到紧张,表面上还要维持平静,一动不动。

然后,一张薄毯轻轻盖在她的身上。

对方依然没有碰触她。但她有种直觉,他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脸上,透过她望着另一个人。此时的她不是她自己,只是一件以假乱真的赝品。

静了几秒钟,足音再次响起,由近去远。

他走了。

当足音消失在远处时,她的睫毛翕动了一下,暗自松了口气。

电子音响起,告诉她可以离开了。

她如蒙大赦,立刻睁眼起身,穿上鞋,在电子音的指示下原路返回。她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古怪的地方,回归自己的生活。

来到楼下大厅时,忽闻纷沓足音。只见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匆匆跑来,模样狼狈,满脸惊惶,似在逃避野兽的追捕。

当男子看到韩灵巧时,面露惊讶,随即双眼一亮,仿佛即将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。

他冲到她面前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苦苦哀求:“大小姐,求您救救我!求您了!”

大小姐?她骤然明白过来,这不是即兴剧本,对方把她误认成了那个女人。

她尴尬:“你认错人了……”

对方根本不听她的解释,语气激动:“您说的话,苏公子一定会听。求求您,您让他饶了我这一回吧!我会报答您的,做牛做马都行……”

话音未落,几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出现,看上去像保镖,训练有素的那种。他们捂住中年男子的嘴,不顾他的挣扎,像捉小鸡一样把他拖走。

那男子先是惊恐,最后面如死灰,放弃了挣扎,黑洞洞的眼睛里溢满绝望。

韩灵巧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,一时惊住,愣在当场。

苏先生的助理悄然出现,低声道:“韩小姐,刚才的事情您什么都没有看到。”

她回过神:“是的,您放心,我什么都没看到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对方声音低沉,“刚才那人就是犯了泄密的错,韩小姐不会想知道泄密的下场。”

泄密,这里到底有什么秘密?

她呼吸一窒,遍体生凉,逃也似的离开了现场,脑海中一片混乱。

刚才那个男人会有什么下场?不敢深想。

之前她只知道苏先生的背景很深,普通人招惹不起,她必须小心伺候。而此刻,她本能地感到危险。面对未知的恐惧,就像面对深渊。

这份看似天上掉馅饼的工作,对她不再那么具有吸引力。但根据最初的条约,她无法主动辞职,因为天价的违约金比她赚的钱还多,把她卖掉一百次都支付不起。

她这才意识到,自己似乎掉进了某种陷阱。当她发现这是个陷阱时,已经逃不掉。

既然无路可退,她不得不自我安慰:或许情况没那么严重,只要她安分守己、不犯错,就能继续享受童话般的奢华生活,被人羡慕……

走出别墅大门时,她恢复了镇定。

与此同时,一辆加长型的黑色轿车在大门外缓缓停下。车身狭长,线条利落流畅。飞翔女神状的立体车标静静立在车头,随着车的停稳,自动沉入卡槽收起。

身穿制服的佣人快步上前,身体前倾,一手搭在车门沿上,另一只手拉开车门:“夫人,请下车。”

这句话吸引了韩灵巧的注意。当她看过来时,只见一双高跟鞋从车内探出,轻声落地。

经典款式的缎面尖头,鞋口妥帖地包裹着肌肤,细带系在雪白的脚踝间。

往上便是裙摆,随着下车时的动作微微颤动,宛如流云。

身穿长裙的女士从车内出来,低着头,欧式面纱帽遮住了半张脸,露出莹白的下颔。她拾阶而上,与站在门前的韩灵巧迎面相遇。

韩灵巧不知对方身份,只能沉默。对方在经过她身边时,步履略微停顿,目光从她脸上扫过,随即与她擦身而过,再无交集。

韩灵巧乘坐另一辆车离开。

与此同时,那位女士在别墅门厅处摘下帽子,露出一张极美的脸,与苏嘉明有三分相似。

她是苏荟,霍家家主霍白的第二任妻子。

苏家祖上曾与f国贵族联姻,有法兰西血统。混血多美人,苏荟的容貌轮廓分明,肤色如雪,年轻时是令人惊艳的美人。如今虽不再年轻,但保养得宜,身上带着这年纪的女人才能拥有的风韵,宛如成熟玫瑰的芬芳。

苏嘉明的助理迎了上来,微微欠身,向她行礼致意。

苏荟皱了皱眉:“刚才那个女孩子是怎么回事?”

方才韩灵巧的装束打扮,分明是霍绒以前的样子,那肖似的相貌更是不容认错。

助理不答,垂手静立。

见对方沉默,苏荟不意外。苏嘉明身边的人,个个只忠心于他,守口如瓶,就连对她这个霍家女主人都不买账。习惯了就好。

她不是第一次来,慢悠悠地摘下蕾丝手套,径自往里行去。

“劳烦,我想见少爷一面。”她对着虚空说道,连对ai都这样礼貌优雅。

过了一会儿,冷冰冰的电子音回答:“主人在小书房见您。请从左侧楼梯上二楼。”

苏荟拾阶而上,高跟鞋不急不缓地落在白色大理石台阶上。

在ai的指引下,她来到书房。

灰冷色调,设计风格简约,落地玻璃窗外是冰蓝的天空,令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。

年轻男子站在窗前,气质清贵淡漠。

苏荟知他不喜拐弯抹角,问得直接:“嘉明,刚才从这里离开的女孩,是怎么回事?”

他淡淡道:“她有用。”

世上的无数物品,在他眼中有一种简单明晰的划分方式:有用,没用。人类亦然。

她继续问:“是对你和先生的计划有用,还是对你个人有用?”

“都有用。”

既然与那个计划有关,再追问下去也不可能得到答案。她把话题转入来意:“下周我将举办一场酒会,请你参加,不许推辞。”

他很少参加这类应酬,通常让下属代理。她亲自前来,就是为了保证他会出席。

他淡然提醒:“我即将订婚。”

苏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她以前就曾利用各种活动,撮合他与一些家族的千金“偶遇”,虽然无一成功。他说自己即将订婚,就是叫她不必白费精力。

“是啊,时间过得真快,你已长大成人,快要订婚了……”苏荟感慨道。她曾亲眼看着对方从嗷嗷待哺的婴儿,长成如今的模样。

提到订婚,苏荟忽然想起很久以前,年幼的沈绒与她的一群玩伴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,把苏嘉明和另一个男孩打扮成新娘子。

“我们要结婚啦。”小女孩大声宣布。

苏荟看了看苏嘉明,他身穿白纱公主裙,平静地站在一旁,宛如逆来顺受的小媳妇。另一个男孩子身着红裙,双眼晶亮含笑,像活泼的小狗崽,一个劲往沈绒身边凑。

苏荟玩笑道:“恭喜绒绒。可惜结婚只能两个人,你们三个是不行的。”

女孩皱着眉,煞有介事地权衡起来:“唔,那就得选择一个。嘉明弟弟更好看,但奔奔能逗我笑。哎,好难选……”

童言无忌,苏荟不禁莞尔。

“不如我都要吧,”女孩福至心灵,找到完美答案,“爹地说过,我是霍家大小姐,要什么都可以。”

苏荟忍俊不禁。

当年的女孩多么天真无邪,苏荟真心疼爱。谁能料到,后来她们之间横亘着的,只剩怨怼与仇恨……

从回忆中抽身而出,苏荟静了静,才又开口。

“嘉明,虽然我不赞同你的婚事,但这是先生一早定下的,我无权阻拦……我只是担心你。等你们结婚以后,霍小姐大概不会做个好妻子。她恨我,也恨你,与你结婚是迫不得已。我猜,她不介意你在婚后有别的女伴,甚至可能求之不得。”

这话说得很不委婉,但确是事实。以沈绒对苏嘉明的态度,婚后只能成就一对怨偶。

苏荟继续道:“你的婚事我管不了,但我希望你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。或许你不够爱她,但她真心爱你,温柔待你。”

这是多少男人的梦想,暖玉温香,小鸟依人,佳人满心满眼都是爱意。

苏嘉明问得正中靶心:“你有人选了?”

她承认:“依我看,景家那位二小姐不错。年轻漂亮,活泼可爱,且真心喜欢你,不介意名分。不如给她一个机会,相处试试看?不合适就分手。”

说话时,她留意着他的反应。只见他神情冷漠,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身上,了无暖意。

“最近她试图讨好你,看来成功了。”他漠然道。

苏荟心道,最近景玫与她的交往,果然瞒不过他的耳目。

既然说开了,她不掩饰:“没错,她的确是故意接近我,讨好我。但我看得出来,她是因为真心爱慕你,才尽心竭力地讨我欢心,这是难得的心意。”

苏荟的确被景玫打动,她在那个年轻女孩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:为了一厢情愿的爱情而执着,不计后果,不求名分。

更重要的是,苏荟从她的养女幸子那里得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消息:苏嘉明对景玫手下留情,在她下药算计他之后。

这是从未有过的事。以前除了沈绒,他不会对任何女人网开一面。景玫似乎是特别的,基于这一点,苏荟好看这个年轻大胆的女孩。

而他没有反驳苏荟。当她告辞离开时,他也未曾拒绝她提出的酒会邀请。

对此,苏荟不无惊喜。她愈发觉得,或许景玫真有一分希望。被年轻美貌的小姑娘一心一意地长久爱慕着,有多少男人能无动于衷呢?

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。当年霍白那么喜欢某人,心无旁骛,后来不是也有了沈宛、有了她吗?

离开前,苏荟重新戴上帽子,抬手整理了一下帽檐垂下的黑纱。隔着面纱,她最后回头望了苏嘉明一眼。

只见他依然站在落地窗前,漠然望向窗外,背影挺拔。宛如神龛上的雕像,高高在上俯瞰人间,不沾凡人该有的七情六欲。

有那么一个瞬间,她恍惚有种莫名的感觉:就连她的不请自来和酒会邀请,其实都在他的计划之中。

从血缘上看,她是他最亲的家人,但她从未了解过他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光阴荏苒,朱莎已怀孕四个多月。

最近朱莎的孕吐反应消失,不再那么难受,气色转好。

这日,沈绒陪朱莎去医院做了定期孕检。孕检报告上的各项数据显示,母婴都很健康。

“真是好消息。”沈绒欣然道。

孕检的彩超照上,胎儿已经成形,能辨出五官。据说从这个时候开始,胎儿便能通过皮肤的震动来感受声音。

这么小小的一团,真是神奇。

朱莎垂首道:“多亏了沈小姐的照顾……说起来,您更喜欢男孩还是女孩?”

沈绒更喜欢女孩,但现在不知胎儿的性别,就说得委婉:“蓓蓓那样的女孩十分可爱。但无论男孩女孩,都值得悉心关爱。”

朱莎眸光轻闪:“我猜这会是个女孩。若是女孩,沈小姐愿意给她取个名字吗?您知道,我学历低,没什么文化,希望您能帮我。”

沈绒解释,孩子的名字与学历和文化水平无关,只要寄托了家长的心意就好。

她还举了个例子:“比如我的母亲,她在怀孕时梦到一片雪绒花,于是选了‘绒’这个字,就这么简单……不过,我很乐意给出一些建议,由你来决定。”

朱莎笑意温柔:“那太好了,我先替女儿感谢您。”

按照规定,产检不能查胎儿性别,沈绒不认为朱莎能未卜先知,只把这话当成对方的心愿,或许是朱莎太想再生一个女儿了。

之后几天,沈绒列出了几十个她觉得不错的女孩名字,写在纸上,交给朱莎作为参考。

可惜她不能看着这个孩子出生。眼看距离订婚日期越来越近,她必须逃离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在沈绒实施逃跑计划的前两天,幸子再次出现。

这次,幸子带来了订婚仪式的三套策划方案,供沈绒选择。

虽然只有三套方案,但每套都十分详尽,甚至具体到甜点的餐具、烛台的材质。

为了不暴露逃跑意图,沈绒不得不强打精神,拿着平板,草草浏览唯美梦幻的宴会现场3d效果图。

策划团队的负责人道:“若您对其中的任何方面有意见,都可以提,我们会做出相应的调整,力求让您满意。”

沈绒自嘲地想:我最有意见的是订婚对象,若不能把他换掉,哪有满意可言?

可惜不能直言不讳。

她想了想问:“苏嘉明不管这些事情吗?什么都由我决定?”

旁人听了,或许会以为这是某种恩爱的表示:男方把决定权交给未婚妻,一切以她的心意为准。

但幸子明白沈绒的言下之意:由她来管这些麻烦事,不太公平。

幸子平静道:“少爷知道您不耐烦这些事,已经把原本的十套方案缩减为三套。当然,如果您想看完整的十套的方案,这里也有。”

沈绒无言以对,最后随便指了一套:“就这个吧。”

为了避免显得太过敷衍,她提出了几个需要改动的地方,比如宴会音乐的曲目。策划师认真地倾听并记录,细问她的想法,几分钟后就拟出了好几个替换的备选项。

面对这样敬业的策划团队,沈绒有点过意不去。

“嗯,你们的想法很好,就这么办吧。辛苦你们了。”她道。

见她和气好说话,策划师的语气也轻快了不少:“不辛苦。为大小姐服务,是我们的荣幸。团队里大家通力合作,都很开心。”

这话说得诚恳。霍家能动用的优秀策划师有很多,唯有其中最出类拔萃的才能争取到这个机会,加入团队,参与策划这样一场最重要的订婚仪式。这是他们职业生涯中的最大荣耀。

沈绒心情复杂,隐隐感到歉疚,她的逃跑无疑会让这场精心策划的仪式彻底泡汤。但再歉疚,她也不能为此赔上自己的未来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逃跑计划启动的那天是周三,沈绒轮休的日子。

休息日的早晨,阳光宛如透明的金纱,又是新的一天。都市里依然车水马龙,一切都那么平常。

朱莎送蓓蓓去上学了。餐室里,沈绒吃完朱莎准备的早点,留言说自己要出门逛逛,今天晚点回来,让朱莎不必为她准备午餐和晚餐。

之前的休息日,她曾有过类似的安排,应该不会引起怀疑。

她拎着手袋离开居所,乘坐地铁,来到两站路之外的一家高档健身房。一个多月前,她在这里办了会员卡,每隔几天就来健身锻炼。

健身时难免大量出汗,需要更换衣物。这里不仅有淋浴间和更衣室,甚至有干洗衣物的收费服务。

有些常客为了方便省事,不想每次都自带衣物,就会提前把换洗衣物放在这里。沈绒看中的正是这项服务:会员可以租用更衣室里的储物柜。

她租了一个储物柜,里面不仅放着她健身时更换的衣物,还藏着她这些日子以来陆陆续续私下购买的物品:帽子、墨镜、假发、口罩、可以正反面两穿的外套……

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。

工作日的上午,健身房里顾客寥寥。她走进更衣室,迅速更换衣物,然后对镜化妆。

虽有心理准备,仍不免紧张。化妆时,一名工作人员经过她身边,似乎多看了她几眼。她的手微微一颤,口红涂得出了位,只能用纸巾擦掉重画。

好在那名工作人员很快就离开了,没说什么。沈绒把这归结为自己过分紧张,有点疑神疑鬼。

这个妆,她偷偷练习过多次,熟能生巧,很快就宣告完成。肤色因深色粉底而变暗,眉毛加粗,画得低而平。眼型通过眼影和眼线做调整,并利用高光、阴影和腮红修饰脸型。

再戴上假发和平光眼镜,乍看上去,与平日里的沈绒就像两个不同的人。这给她增添了信心。

她拎着行李袋,趁无人注意时,从健身房的后门离开。

离开时,她把常用的手机留在储物柜里,以防被定位。此外,她预先保存了一封定时发送的电邮,是她的辞职信,明天将自动发给店长。

出了建筑物,她沿着事先查看过的小路快步前行,尽量避开有摄像头的地方。

走在路上,她取出另一部手机。这是与她秘密交易的陈小姐帮她购买的,没用她的身份信息,应该比较安全。

她拨出一个预存号码。很快,电话接通。带着方言口音的男人告诉她,他的车已经到了。

“抱歉,我马上就到。”她加快了脚步。

五分钟后,终于抵达约定地点。

“哎,你怎么来得这么慢啊。”男人皱眉抱怨。

其实沈绒并未迟到,离约好的时间还差几分钟,是对方来早了。

但她并不辩解,笑着把一张百元纸币递给男人:“感谢师傅,请您抽包烟。”

男人这才满意,把她带到停车场,那里停着一辆厢式大货车。

他拉开车厢后的铁栓:“上去吧。”

她不多话,直接爬上车厢。车厢内亮着一个小灯,光线昏暗,有些闷热,充斥着一股莫名的气味。四周是各种货物,中间留出的空间不多,但足够她坐下。

“你坐稳,我要开车了。”男人提醒。

沈绒点点头。

男人不再多话,哐当一声把车厢门锁上。很快,货车发动,驶出停车场,转入公路。

坐在车厢里,她激烈的心跳渐渐平复下去。终于逃离,至少这个开端不错。

选择搭乘货车出发,是有考虑的。她不能用自己的身份信息,所以飞机、火车、长途公交客车之类的交通工具皆被排除。私人汽车是一个选项,但在过收费站和遇到关卡临检时,可能被发现。相较而言,货车更保险,她可以藏匿在货物里,避开摄像头和检查。

但要找到愿意帮她藏匿的长途货运司机,也不容易。她拜托那位陈小姐,给了一笔中介费。陈小姐做假货生意,常常需要运输货物,帮沈绒牵线介绍不难。只要钱到位了,司机不拒绝多载一个人。

就这样,沈绒开启了漫漫逃婚之旅。货车将行驶十几个小时,她提前备好了饮水和食物。

取出手机,不出意料地发现没有信号。封闭的车厢由铁皮构成,有电磁屏蔽作用,能削弱无线信号。不过飞行模式下的手机功能仍然可以使用,她插上耳机,播放之前下载的歌单。

车厢里看不到外界,只能感知到车辆前行时的颠簸。

耳机里回响着一首老歌——

“没有什么能够阻挡,你对自由的向往……”

歌声里,她倚靠着装货的箱子,闭目休息。

“心中那自由的世界,如此的清澈高远……”

歌单不知循环播放了多少遍,睡意渐渐袭来。但这不是舒适的睡眠环境,过了一会儿,她又醒来。就这样,意识时而清醒,时而模糊,光阴无声逝去。

中途抵达高速路上的服务区,货车加满了油。司机在进食休息时,偷偷打开车厢把她放出来,让她去一趟洗手间。

其时已是深夜。高速路四周都是黑黢黢的山林,茫茫一片寂静。夜空中一轮圆月高悬,分外明亮。

这个时候,朱莎应该已经发现不对劲了吧?蓓蓓会不会担心呢?

沈绒只能在心中默默说抱歉。

从洗手间出来,身后突然传来人声:“喂,你站住!”

沈绒僵住,第一反应是立刻跑掉。但在这荒郊野外的高速路上,能逃到哪里去?

理智告诉她,事情或许没有这么糟。

她缓缓转身。

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陌生男人,身穿高速路休息区的工作服。

寂静的三秒钟,对她而言那么漫长。

“抱歉,认错人了。”男子耸了耸肩,慢吞吞地转身走了。

谢天谢地,不是霍家的人。她吁出一口气,感到背后起了层冷汗。

几钟后,她钻进车厢,继续藏匿。为了克服紧张情绪,她安慰自己:或许霍家没有她认为的那样神通广大。

接下来的情况似乎佐证了这一点。货车沿着高速路行驶,一路上都很顺利,并无意外发生。

终于,货车到达目的地,车厢门打开的瞬间,宛如重见天日。

身在陌生的地界,距离j市已有近千公里。虽然从未来过这座城市,但她提前在网上查过这里的相关信息,做好了计划。

她走到街头,拦下一辆计程车,告诉司机,她要去这座城市附近的另一座城市。

计程车通常不离开本市,乘坐客运大巴去邻市要便宜许多,也不麻烦。为避免司机起疑,她编造了一个颇为狗血的理由:她的未婚夫在邻市出差,她刚发现他出轨了,必须立刻前往抓奸,一刻都等不及。

这是一笔大单,司机没有拒绝。或许是出于对她被戴绿帽的同情,就连她主动提出支付一些返空费,司机都说不用。

在路上,热心的司机大叔聊了一些街坊邻居的八卦。例如其中有个案例大致是:某女在婚前发现男友出轨,果断分手,不久遇到真爱结婚,现在孩子都抱俩了,夫妻和美。

讲完八卦,司机语重心长道:“现在这种糟心事挺多的,运气不好就会遇上。但遇到了也不是什么大事,年轻时早点认清一个渣男,能少走弯路。”

沈绒没想到她瞎编的情节能得到这样的好心开导,有点歉疚又有点尴尬,不知说什么好,只能低头假装抹眼泪。

“幸好你们还没结婚。”司机道。

是啊,幸好。她默默地想。一切还来得及。

三小时后,目的地到了,她取出现金支付车费。

戴着口罩下车,步行了一段距离,尽量避开摄像头。遇到公共卫生间,她重新更换衣物和假发,画上浓妆。

在街边,又拦下一辆计程车,如法炮制。

就这样,她辗转换乘了好几次计程车。虽然路费花掉不少,但为了逃离霍家,这是必要的。

最终抵达m市。

m市是一座位于西部的三线小城市,没什么知名度,房价物价都不高。沈绒打算先在这里落脚,暂居一段时间,再前往别处。

腹中饥饿,她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餐馆里吃了碗干拌面。m市本地居民的口味偏咸,但饿的时候,吃什么都是美味。

走出餐馆,首先要做的事就是租房。

签订正式的租房合同需要身份证件,这是必须解决的问题。好在每座城市的底层都有一些廉价的出租屋,条件不好,可能是违规搭建的,出租的手续也并不那么正规。

在普通的住宅小区里当然租不到这种房子,她直接来到城中村。

城中村与市区的繁华大街只隔着一条阴暗的巷子,却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一边是光鲜整洁的城市,另一边是脏乱破败的城中村。

走进城中村,只见四周挨挨挤挤地盖满了房子,高高低低,杂乱无章,像一个个堆叠的火柴盒。道路狭窄,复杂如迷宫,路面灰扑扑的,到处坑坑洼洼。

虽然环境差,治安也不太好,但这里的房租比市区便宜得多。面积相仿的房子,在市区月租两千,这里只要七百。

城中村汇集了三教九流的平民,身份复杂,人口流动性强。租客很多都是外来务工者,混杂着灰色地带的行当,以及见不得光的营生。所以有的房东不要求查验租客的身份证件,只要预交房租就行。

沈绒对住所的要求不高。她在附近转了转,沿路问了几个人,很快便找到一位中年包租婆。

这位房东正在招租,见有人上门,便直接带沈绒去看房。

两人穿过小巷,走进一栋小楼。小楼是九十年代修建的,很久没有翻新,墙面石灰斑驳剥落,各种牛皮癣小广告贴得层层叠叠。

楼梯狭窄,扶手残缺不全,声控灯也不灵敏,昏黄的小灯一闪一闪。

上楼时,房东一脚踩死了一只蟑螂。

若是十七岁以前的沈绒看到这种景象,或许会吓得惊叫。但现在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。

到来五楼,房东掏出钥匙,打开房门。

“这房子朝南的,挺好。”房东的方言口音浓重。

沈绒进门,环顾四周。简单的一室一厨一卫,仅三四十平,一眼就能看到全貌。家具包括床、椅子、柜子和一张折叠桌,都很陈旧。

墙体旧得泛黄,栏杆上满是铁锈。角落里还有上任租客残留的垃圾,得再做一遍大扫除。

想到房东说这里朝南,光线应该不错,于是沈绒上前推开窗户,想透透气。

随着吱嘎声响,窗扇一开,她愣了两秒。

这就是所谓的“握手楼”,对面的楼房距离太近,窗口两米之外正对着个小阳台。一个男人打着赤膊站在阳台上抽烟,她能闻到呛鼻的烟味。

她啪一声关掉窗户。

显然,窗外并没有新鲜的空气和自由的风。单身女人住在这里,开个窗户都得小心翼翼,何谈享受阳光。难怪房租这么便宜。

沈绒打量着房间,房东也暗暗打量着她。

在房东眼里,她年轻健康,身上衣物普通却整洁。谈吐也礼貌,不像惹是生非的人。在城中村,这样的单身女性属于优质租客。

房东道:“大妹子,你中意这个房子不?说实话,附近的房子条件都差不多,这里算最好的了,还有热水、煤气和网线。”

沈绒点点头:“这房子不错。但我没带身份证,能租吗?”

“哎,怎么没带证件呀?”

一个外地来的女人,没有身份证,到城中村里租房,难免有些打眼。

为了不引起怀疑,沈绒露出难堪的神色,小声解释:“我家人给我找了个未婚夫,逼我嫁人。我不想嫁,就逃出来了,没来得及带上证件。”

这话有一半是真的,至少她的确是为了逃婚。

房东没有质疑。在城中村,卖女儿的家庭并不少见。之前有个租客,为了给儿子结婚凑彩礼钱,就逼迫女儿嫁给残疾老头。

“造孽啊,幸好你逃了,不然等于落入火坑。”房东的目光里多了一分同情。在她的想象里,沈绒逃离的那个未婚夫应该和残疾老头差不多,一看就是火坑。

沈绒点头:“嗯,幸好我逃了。如果有人来打听我的下落,请您帮我保密。”

房东精明市侩得很,不因同情就手下留情,趁机涨价:“既然你没有证件,还要我保密,那一个月得八百,不能少啦。”

“行。”沈绒立刻答应。

两人写了一张简单的租赁合同。签名时,沈绒当然没用真名。

用现金付完房租,房东把钥匙交到她手里,就离开了。

沈绒戴上口罩,出门采购了一些生活用品。新生活终于开始。

返回出租屋的路上,阳光灿烂,浑身暖洋洋的。抬头望着天空,有种“天高任鸟飞”的畅快感觉。

对于她的逃婚,苏嘉明会有什么反应?她不知道。但只要他有一丝惊讶、一丝不悦,那就很好。她终于破坏了他的计划,这次她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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